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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121.自信

  

    阿弦年小, 又久居穷乡僻壤, 有些京都密怖异闻, 自然不知。

    当初高宗废了王皇后,立了武氏之后, 废后跟萧淑妃两人, 便被囚禁于后宫密室, 处境凄惨。

    密室甚是简陋,暗无天日, 两人于其中, 终日以泪洗面, 诸般苦楚无人理会, 苦不堪言。

    忽一日, 高宗心血来潮记起两人,念及昔日恩爱前来探望,惊见是如此惨状,心中不忍,便许诺要救两人出去。

    谁知武后自有眼线,当即便知道此事。

    当初太宗驾崩的时候,自以为将武媚囚禁在感业寺便万无一失, 谁知竟仍让她绝地重生, 武后当然比常人更加明白“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

    因此她亲自来到废后跟萧淑妃的居所, 先命各自杖责一百, 打的遍体鳞伤, 血肉模糊,然后……

    便是阿弦方才所见了。

    武后处置王皇后萧淑妃两人的手段,算来大概只有汉时吕太后吕雉对付戚夫人的时候可以一比了。

    所谓“人彘”这种极度残忍可怖的称呼,便是从吕雉而始。

    而据《新唐书》记载,在萧淑妃临死之前,曾经大呼:武氏狐媚,乃至于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

    这意思便是责骂武后,且说以后会变成猫,武后为鼠,将生生咬碎她的喉咙来报仇。

    然后,又有武后命宫人驱除宫中所有的猫的传说。

    甚至是崔玄暐跟袁恕己,也是在事发后数年才略略风闻……只是仍不知真假。

    所以就在听见阿弦说“阿武妖猾”之类,袁恕己一下子便想起了多年前那宗秘闻,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毕竟是在宫中,虽已是陈年往事,毕竟非同一般,若给武后知道了阿弦看见了萧淑妃的鬼魂……之类,以武后猜忌的心性,狠辣的手段,将如何处置,谁也猜不透。

    正在屏息之时,有人问道:“崔师傅,怎么样了?”

    原来是太平公主走了出来。

    先前在袁恕己呼唤崔晔的时候,内间太平就惊醒了,本满面慌张,幸亏崔晔在旁边,劝她道:“殿下莫怕,不要出外。”

    太平才按捺不动,只问道:“出什么事了?”

    崔晔盯着外间,面色凝重,答道:“不怕,袁少卿能应付。”

    不料却又听见阿弦大叫“阿叔”,太平才又要追问,崔晔道:“殿下留在这里,千万莫要出去。”

    太平不解,面前人影一晃,却是崔晔疾若风似的掠了出去!

    在宫女的环绕下,太平愣愣地等在里间,一直听外头没了动静,才按捺不住翻身下地,出来查看情形。

    袁恕己撤手之前,不忘在阿弦耳畔叮嘱:“别说方才之事。”

    崔晔则回身道:“殿下勿惊,只是阿弦方才做了个噩梦,现如今已经叫醒了。”

    袁恕己皱眉斜睨他:“真敢说。”

    阿弦想到方才所见,心有余悸,看着崔晔在前的身影,——就像是在飞雪连天狂风大作的夜晚走了很久几乎冻僵的旅人看见火光,有种想要即刻走到他身旁去的冲动。

    太平先前正从睡梦中醒来,尚且懵懂,此刻清醒过来,因看阿弦道:“你居然还会做噩梦?”

    阿弦道:“嗯……”又看崔晔,双手还有些冰寒难伸。

    太平笑道:“那你一定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你为什么叫‘阿叔’?”

    阿弦看向崔晔:“想叫、就叫了。”

    袁恕己见她的双手颤抖,便将她的手握了一握,仍觉冰冷非常:“小弦子,你还冷么?”

    太平听见,便道:“外间是有些冷的,不如到里间去,左右内殿也极大,我一个人哪里睡得过来,且我一个人也怪怕的……唉,如果有阿黑在就好了,明日一定要叫人带阿黑进宫来给我看看。”

    太极宫再次恢复了平静,因担心消息传出去,引武后不安,崔晔叫一名宫人自去禀明只是虚惊一场。

    顷刻那宫人回来,报说:“娘娘说:不必凡事回报,娘娘很相信天官跟少卿之能,只有劳两位了。”

    两人道了不敢。仍回到殿内值夜。

    此时阿弦已被太平拽到了里间儿,隐隐听到两个说话的声音。

    袁恕己斜斜地倚在门口,侧耳听了一听,便对旁边的崔晔悄声道:“你方才那样,也不怕小弦子出事?”

    他一直都守着阿弦,当然也看的最为清楚,——那一刻阿弦的脸色都变了,不是惨白,而是白里泛青的那种,连看不见鬼魂的他都感觉到了那股迫人的寒意就在面前。

    崔晔道:“少卿很是关心阿弦。”

    袁恕己道:“这不是废话么?”

    崔晔道:“但据我所知,在桐县的时候,少卿一度对阿弦怀有敌意。”

    袁恕己道:“过去的事总是提来做什么,何况哪个人没有眼瞎的时候啊。”说到最后一句,他特意瞅了崔晔一眼。

    崔晔道:“那现在少卿对阿弦如何?”

    袁恕己眨了眨眼:“我当然……当然是喜欢她,怎么样?”

    袁恕己并不知崔晔对阿弦的身份知道多少,是否如他一样知道阿弦是女孩子,是以略有迟疑。

    崔晔淡淡瞥了他一眼,忽然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袁恕己不知他这句是何意思,正在浮想联翩,忽然听到里头太平道:“我去平康坊的那次,跟你一块儿的那个人是谁?”

    阿弦道:“没有谁。”

    太平认真道:“别跟我胡混,就是那个很护着你的男的,长的……倒也看得过去,我记得你叫他大哥来着。”

    阿弦早知道她说的是陈基,只是不想提起而已。

    如今见赖不过去,便道:“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

    太平笑道:“但是我还记得你当时说你是孤儿,怎么还有个大哥呢。”

    阿弦道:“不是亲的。”

    太平“啊”了声:“原来是这样……那你从小到大岂不是没有别人疼?”

    阿弦道:“有的是。”

    太平道:“有谁?”忽然吃吃笑道:“难道是崔师傅?”

    殿内突如其来的沉默,连同外头的袁恕己跟崔玄暐也皆无声。

    然后阿弦淡淡哼道:“他只是其中一个。”

    袁恕己“噗”地笑了出声,崔晔也忍不住嘴角微挑。

    里头太平道:“哈哈,你又是在吹牛,我早知道啦。”

    阿弦奇道:“你知道什么了?”

    太平道:“上次小年逛街的时候遇见,你买个昆仑奴的面具都一脸肉疼,弘哥哥都跟我说了。”

    阿弦本是随意跟她闲话,猛地听她提起这件来,便咳嗽了声:“太子怎会跟你说什么?”

    太平道:“弘哥哥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让我不要为难你,说你是从外地来长安的,必然不容易,囊中羞涩也是有的。”

    阿弦本要再反驳不认,然而听了这句,却也没什么可辩的,便哼了声,低头不语。

    太平见她不搭腔,便道:“你生气啦?”

    阿弦道:“没有,夜深了,殿下还是睡吧。”

    太平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那好吧,我也有点乏了。”

    内殿里就此无声。

    顷刻,崔晔走到殿门处,往内看了一眼,却见太平公主睡在榻上,却不见阿弦的身影。

    崔晔忙转头四顾,蓦地发现在右手侧,是阿弦倚坐在柱子上,低着头,已经睡着了。

    崔晔看了会儿,有宫女悄悄走了过来,轻声道:“天官,有何吩咐?”

    崔晔顿了顿:“夜深会冷,去取一床被子,给他披上。”

    宫女答应:“还有别的吩咐么?要不要将这位叫起来,安排一个睡榻?”

    崔晔道:“不必了。”

    崔晔悄然后退,身后却撞到一人,他回头看时,却是袁恕己抻着脖子往内瞧。

    袁恕己后退一步,道:“小弦子呢?怎不见人?”

    崔晔道:“在墙边儿睡着了。”

    袁恕己忙瞅过去:“这怎么成,地上毕竟凉,她方才受了惊吓,那手跟冰似的,再这样睡一夜,只怕会落下病。”

    崔晔道:“好不容易已经睡着了。”

    正此刻宫女取了被子,双膝跪地,为阿弦披在身上,大概是动作太过温柔,竟也没惊醒她。

    袁恕己踌躇片刻,方不再说了。

    两人又退回外殿,袁恕己依旧在柱子旁靠站着,崔晔于旁侧桌边儿落座,两个人都并无睡意,听到外头更漏声响,不知不觉,丑时已过。

    却就在众人都以为这一夜终于要平安无事过去的时候,内殿里又传来连声尖叫。

    起初袁恕己还以为是阿弦,故而进门后便直冲阿弦而去,谁知入目,却见阿弦仍坐在地上,似被惊醒,正睁大双眼看向前方——太平公主的方向。

    与此同时,是崔晔也闪身入内。

    这会儿太平已又从榻上滚落,缩在榻边儿上瑟瑟发抖,口中乱嚷,崔晔上前将她的手握住:“殿下勿惊!”

    他连唤数声,太平方醒悟似的,盯着他看了会儿,叫道:“崔师傅。”忙将他抱住,兀自发抖。

    崔晔道:“殿下是怎么了?”

    太平哭道:“是那个鬼,又来找我啦。”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做声,上次那件事后,这殿内的侍从都被带走审讯,至今未回,弄得人心惶惶,这会儿听太平又如此说,一个个不知如何是好,刹那间跪了一地。

    崔晔轻轻拍了拍太平的背,回头看向阿弦。

    正好袁恕己将她扶着站起身来,阿弦的双腿有些酸麻,袁恕己察觉,便俯身给她揉着膝关节。

    忽然听见崔晔跟太平问答,袁恕己随口问道:“小弦子,你可曾看见什么?”

    这其实也正是崔晔的意思。

    阿弦茫然道:“什么也没有。”

    袁恕己道:“当真?”

    阿弦点了点头——除了先前在外殿遇见的那只之外,目之所及,十分干净。

    崔晔问太平道:“殿下不必着急,你可否告诉我详细情形?”

    太平抽噎道:“方才他又站在我面前,样子仍是那样可怖,崔师傅进来的时候,他才不见了的。”

    阿弦心头一动:崔晔虽跟袁恕己几乎前后脚进内,但因袁恕己离的近,毕竟早一步,但比袁恕己更快的,则是阿弦。

    她在听见太平的叫声之后立刻醒来,所以室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按照太平所说,那时候在她榻前应该有什么才是。

    可是阿弦明明什么也没看见。

    既然如此,太平有怎会如此说?难道她真的是因受惊过度出现了幻觉,或疑神疑鬼而已?

    这一场闹,不免又惊动了武后,这时候武后才睡下不久,却仍是起驾而来。

    太平复哭的可怜之极,依偎在武后怀中,武后不住地安抚她,又问详细。

    崔晔道:“臣等一直都守在此间,并未发现异常。”

    武后道:“那么……十八子可看见什么了?”

    阿弦正低着头,见点到自己,便道:“我也并没有看见什么。”

    武后不以为然。

    崔晔道:“娘娘,我还是觉着,殿下只怕是受惊以至于体弱神虚,而并不是真的这宫中有什么邪祟。”

    武后笑道:“我也正觉着如此,但是陛下疼爱太平心切,我若坚持说无碍,陛下反当我不把太平放在心上。”

    太平又是委屈,又且着急:“崔师傅,母后,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我?我真的看见了!”

    崔晔瞥一眼阿弦,阿弦会意摇头。

    崔晔便道:“殿下年纪毕竟还小,又从未经历过这种事,身心受创,由此疑心生暗鬼,也是有的,殿下只要放宽心,不必多去思虑,好生服药安寝,必然无碍。”

    太平红着眼道:“崔师傅,你怎么不信我能看见?”

    崔晔道:“若殿下当真这般说,那么,所谓鬼神之说,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又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若那鬼当真死的冤屈,他想要报仇索冤的话,也自要找那正主去,是袁少卿负责将他拿住,是丘神勣百般刑折,他若报仇,当然要先去找那两人,又怎会来寻殿下?何况殿下身份尊贵,此又是宫中,有诸神诸佛庇佑的,似那种孤魂野鬼,又怎敢擅闯如此森严庄重之地?”

    太平听了他这一番话,才慢慢平静下来:“难道,真的是我的幻觉。”

    崔晔道:“我们这许多人都帮殿下看着,里头有阿弦跟众人,我跟袁少卿就在殿门处,若有异样,早就发现了。殿下若是信我,切勿再自疑自苦。”

    武后听他说罢,面上也露出笑容,低头对太平道:“你可听见了?我告诉你的话你不肯听,只当我是安慰你的而已,如今崔天官可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你向来不是最为钦佩么?他的话又果然这样有理有据,我都信服,你总该听了吧?”

    太平缓慢点头。

    “这才是娘的好孩子。”武后将太平揽入怀中,摸了摸她的头,又满是宠溺道:“以后你若还是害怕,不如随时都跟在母后身旁,若真的有什么鬼祟想要侵害太平,就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这话带了几分隐隐地霸气,在场几人听着,心情各异。

    太平依偎在武后怀中,依稀一笑:“谢谢母后。”

    阿弦垂着头,只恨不得此刻脚下有个地洞,把她深埋在里头,那就什么也不用看,什么也不必听了。

    外头宦官忽道:“皇上驾到。”

    武后拍了拍太平手背:“你父皇也看你来了。”

    袁恕己握住阿弦手腕,同她一块儿后退靠边。

    他也并未第一时间看向门外,反而看向阿弦,见她的脸色隐隐发白。

    好歹并无人注意,袁恕己便向她身边靠了一步,低声道:“小弦子,别怕,皇上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不会吃人。”

    阿弦才牵了牵嘴角,勉强道:“知道啦。”

    不多时高宗进门,身边却还陪着一位千娇百媚的丽人,正是魏国夫人贺兰氏。

    贺兰氏并未盛装打扮,反而一身素服简装,就仿佛才慵懒睡醒一样,此时跟着高宗一块儿前来,意味自然非凡。

    武后放开太平,起身迎驾。袁恕己崔玄暐等人也在侧相迎。

    高宗见他们都在,笑道:“皇后免礼,崔天官袁爱卿也不必多礼,今日劳烦你们了。”

    崔晔跟袁恕己道:“不敢。”

    高宗又上前细看太平,见她双眼发红,神色惊惶,不由道:“原先朕听说还好好地,怎么忽然又闹腾起来了?”

    武后道:“其实并不跟别的相干,只是孩子受了点惊吓,所以有些疑神疑鬼的。太平自己方才也说了。”

    太平点了点头,高宗在榻边坐了,搂住太平肩膀,叹道:“若真如此,倒也好办,多吃两剂安神补气的药就好了,横竖别让朕的太平有事。”

    高宗说着,又看向崔晔道:“太平年纪还小,又是个女孩子,故而朕跟皇后都格外疼惜她,不愿她出丁点儿纰漏,不然,断不会指使大臣进宫做这种事的。”

    崔晔道:“陛下不必如此,能为陛下跟公主效劳,也是臣等的荣幸。”

    高宗笑道:“不管如何,朕替皇后跟太平都谢过两位爱卿了。”

    两个自都称呼不敢。

    此时魏国夫人从旁道:“早听说袁少卿为人可靠办事老成,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英武之才。”

    袁恕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魏国夫人,见她容貌娇丽,言语张扬,倒是跟贺兰敏之有些相似,又想到听说的那些高宗跟贺兰氏之间的关系……如今看这般情形,倒是十有八/九是真。

    因魏国夫人身份微妙,袁恕己只低头道:“多谢夫人夸赞。愧不敢当。”

    魏国夫人却对高宗道:“皇上,你自己也说了,人家是堂堂朝臣,居然来给你看门守院似的,这也是他们忠心才如此,你可不能口头说一声谢就算了,很该好生嘉奖。”

    高宗笑道:“说的是,朕记下了。”

    武后在旁,淡淡地又扫了一眼魏国夫人,贺兰氏却只当未觉,笑容里却透出几分得意。

    此时高宗瞥向阿弦,迟疑问道:“这位又是?”

    武后便含笑道:“陛下,他就是‘十八子’。”

    高宗本满眼疑惑,听了这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他竟是转作惊喜之色,笑道:“朕可是闻名良久,今日才得见面了。”

    阿弦在高宗相问的时候已经提起了心,又听那句“原来是你”,顿时间竟有些魂魄荡漾,正不知如何,幸而听高宗说了最后一句。

    高宗点头叹道:“当初你才来长安,明德门前打了李洋,说明德门乃是天子脸面,不可为天子脸上抹黑的时候,朕就已经印象深刻,后来又闹出那许多事来……只不过,真是没想到,居然只是个这样年幼的少年而已。”

    武后笑道:“可不正是英雄出少年么?也是陛下的仁德,这天底下的英杰灵秀才齐聚长安。”

    高宗点头,饶有兴趣地问阿弦道:“你多大了?”

    阿弦深吸一口气:“回陛下,十……十六了。”

    高宗“哦”了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看不出来,我还当只有十三四岁呢。皇后你觉着呢?”

    武后笑道:“这孩子是个孤儿,打小儿吃了些苦,所以不像是寻常人家吃穿不愁的孩子们长的那样壮实高大。”

    高宗叹道:“原来是这样,却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对了,你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看看。”

    阿弦听着高宗跟武后的对话,脑中早嗡嗡作响,仿佛是澎湃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冲了过来,不毁天灭地誓不罢休一样。

    阿弦自觉身在浪中,几乎有些站不住脚,正在随波起伏,旁边袁恕己靠近过来,在她手臂上悄悄地扶了一把。

    如有了片刻凭仗,阿弦这才站稳。

    李治见她不答也不动,不由道:“你怎么了?”

    袁恕己便代替答道:“陛下恕罪,她毕竟年纪小,身体向来有弱,熬了一天一夜,有些乏累,御前失态,还请殿下恕罪。”

    高宗方笑道:“我怎会责怪他什么?你抬起头来我看一看。”

    袁恕己正满怀担忧,阿弦慢慢地抬起头来。

    在她面前的高宗,浓眉长髯,仪表堂堂,却并没什么身为帝王的那股迫人的威仪,正好相反,满面却是慈和之色。

    忽然旁边太平道:“父皇,你怎么啦?”

    高宗回头笑道:“啊,没什么,朕就是好奇将半边长安都搅乱的人,生得什么模样而已。”

    太平道:“他并不是生得三头六臂跟哪吒一样,父皇是不是很失望?”

    高宗哈哈大笑,又将太平搂入怀中,道:“知道开玩笑,那必然是无碍了。”

    魏国夫人在旁看了阿弦半晌,笑道:“你不是跟在我哥哥身边儿么,怎么跑进宫里做什么?”

    阿弦道:“是宫内传召。”

    魏国夫人别有意味般道:“那你可要留心了,周国公最讨厌三心二意的人,他今日使唤你你却不在,惹怒了他,一定会罚你。”

    武后道:“贺兰,难道他在敏之身旁侍奉,竟比奉召入宫看护太平更要紧么?”

    魏国夫人道:“我当然觉着是看护公主要紧,只是怕哥哥那个坏脾气,会迁怒给他呢。”

    武后道:“敏之性子虽冲动了些,但不是不明事理的,既然此间已经平安无事,不如让崔卿把十八子送过去,在周国公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崔晔拱手应承。

    魏国夫人道:“这不过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哥哥未必会这样小气……只是我想不通,宫里多少内侍都用不完,何必巴巴地从外头又找一个进来。再者说原先不是还说太极殿里有细作弄鬼,把那些人都绑起来审讯拷打了么,这会儿难道就不怕这也不是个好的?”

    武后只淡淡道:“我相信周国公的眼光。”

    魏国夫人才又要说,高宗拦住她,道:“敏之的眼光于京都也是独一无二,若这孩子有个什么,敏之断不会容他留在身旁。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说着又看向武后:“不过皇后,我的确有些不解,怎地还要把敏之的小厮也叫进宫里来?他又有何用处?”

    武后还未作答,崔晔道:“回陛下,此事是臣的主意。”

    高宗问道:“哦?不知这是何故?”

    崔晔道:“阿弦年纪虽小,昔日在豳州的时候,也是县衙捕快,袁少卿去豳州任职,便慧眼独具地收了他在身旁,因此袁少卿所破奇案,也跟阿弦脱不了干系,故而这次听说要召袁少卿进宫,不由就想到阿弦,双剑合璧,岂非无敌?”

    高宗大笑:“不愧是崔天官,想的周到,说的明白。”

    武后在旁也微微一笑。

    说了这许久,天色已明。当即二圣便许三人出宫,武后留下来照看太平,高宗同魏国夫人自回麟德殿。

    出麟德殿往外,魏国夫人道:“这个叫十八子的,名字怪,人也怪。”

    高宗李治道:“这是什么意思?”

    魏国夫人笑道:“名字就罢了,至于这个人,我怎么冷眼瞧着,有些像是……”

    李治问道:“像是谁,怎么不说了?”

    魏国夫人道:“像是皇上啊。”

    李治笑道:“你又在在信口胡说了。”

    魏国夫人也并不纠缠此事:“你就当我瞎说好了,但是这一次明明是皇后惹的祸,还几乎把太平害死,那句‘废皇后,得太平’才传入我的耳中,我就慌了,若换了我,一定会立即自请陛下废黜皇后之位也要保住太平性命,她倒好,像是没事人一样,如今才懂得着急了么?”

    高宗笑道:“罢了,不必再提。都已经过去了。”

    贺兰氏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您难道打算忍她一辈子?”

    高宗道:“不然又能怎么样?”上次终于不想再忍,叫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谁知最后……上官仪落得如此下场,高宗也知道跟那件事脱不了干系。

    贺兰氏却道:“您是皇上,当然是您说了算的。”

    高宗叹了口气:“唉,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贺兰氏撒开他的手:“说来说去,您不过是不想废她而已!”

    高宗道:“好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咱们回去吧……”

    贺兰氏皱着眉:“皇上自己回去吧。”

    高宗忙道:“你去哪里?”

    魏国夫人却转身往外,边走边道:“皇上既然这么怕她,我在这里呆着也没意思,我出宫去了。”

    高宗又叫数声,贺兰氏置若罔闻,高宗怏怏地叹了声,自己扶着宦官回宫去了。

    且说贺兰氏怀着怨愤,匆匆地出丹凤门,正要往周国公府去,却见前方路上有三人伫立。

    魏国夫人略一看:“怎么他们在这里?”

    距离皇宫不远处的三人,赫然正是崔晔,袁恕己跟阿弦。

    贺兰氏打量中,马车滚滚往前,正经过此处,贺兰氏道:“停车。”

    车夫忙勒住马儿,贺兰氏掀起车帘,笑微微往外道:“十八子,你不是要回周国公府么?要不要上车,我也正要去那里。”

    阿弦道:“多谢夫人美意,承受不起。”

    贺兰氏笑道:“这有什么。”复看袁恕己跟崔玄暐两人,“少卿跟天官若不嫌弃,也一并同车就是了。”

    两人哪里肯,忙都谢辞。贺兰氏道:“好吧,那我就先去一步了。”向着三人仍是一笑,放下帘子。

    袁恕己目送那马车离去,不由道:“陛下可真是混不吝,老少咸宜啊……”

    崔晔咳嗽了声:“少卿,不可乱说话。”

    袁恕己蓦地醒悟一件事,忐忑看向阿弦,陪笑道:“小弦子,昨晚你必然没睡好,我送你回去先睡一觉可好?”

    阿弦倒是并没在意袁恕己的话,她昨夜果然没睡好,且又受那极大惊恐,最后又是二圣的无心一击,这会儿可谓身心俱疲,神魂憔悴。

    阿弦双眼酸胀,忍着不适反而笑道:“好。”

    又道:“我说我不想进宫,下次是绝对不再自讨苦吃啦。”

    袁恕己瞥一眼旁边的崔晔:“这还要多谢天官。”

    阿弦不解,袁恕己道:“是他向皇后举荐的你,不过这举荐的还真对,就算误打误撞,公主不是见鬼,而是疑心生暗鬼,那倘若这萧淑妃的鬼魂趁机出来作祟,岂不是我们守多少夜也没用,毕竟治标不治本。”

    阿弦才知道是崔晔举荐,举手揉了揉眼睛:“阿叔,我可不想参与宫中的事啦,以后若还有类似,你记得给我推了,不要让我来。”

    崔晔道:“之前那鬼还跟你说了什么?”

    阿弦道:“也没什么……”想到那鬼跟自己面对面的模样,虽是青天白日,仍是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才道:“她、她只问我看没看清……他们所遭受的。”

    声音越来越低。

    袁恕己不由自主道:“你看见了什么?”

    阿弦抱了抱胳膊:“没有手脚、被丢进酒瓮的……”

    袁恕己几乎有捂住她的嘴:“好了我知道了,不要再提了,小弦子,快点把这件事忘掉,以后咱们再也不进宫了好吗?”

    阿弦正要点头,崔晔道:“未必。”

    袁恕己扭头看他:“说什么?”

    崔晔道:“只怕是避不了的。”

    昨日他跟武后提起阿弦的时候,武后自己早也想到了阿弦,所以就算不是他提及,武后关心太平情切,终也会想要试一试。

    这一次,幸亏是他跟袁恕己同在宫内,倘若他不在呢?

    崔晔道:“有些事……得让阿弦一个人去面对。”

    “你又来了!”袁恕己不快起来,“你当她是什么?当她是你吗?像是你这样冷血无心八风不动的?”

    若这会儿不是距离大明宫还近,袁恕己早提高声音吵了起来。

    崔玄暐不跟他辩,只看向阿弦道:“你先前面圣的时候,是在怕什么?”

    阿弦道:“我没有怕。”

    崔玄暐道:“你当然没有怕,你只是有些软弱。”

    袁恕己气的七窍生烟,叫道:“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真当她三头六臂是个哪吒?”

    崔玄暐看着阿弦,却并没有再说别的,也并无什么恼色,淡淡道:“既然袁少卿相送,就不必我多事了。但是,倘若周国公为难你,你不可跟他说是旨意,只说是我举荐,记得了?”

    阿弦道:“记得了。”

    崔晔又沉默片刻:“好,我先去了。”他向着袁恕己一点头,转身往崔府的车驾方向而去。

    身后,袁恕己只觉着自己口中也吐出丝丝寒气儿来:“这人的血大概也是冷的。在豳州的时候我以为他那副模样已经是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如今才发现是小看了他。我料定他的血里一定有冰碴子在流淌。”

    “不是,”阿弦却笑了笑:“阿叔是为了我好。”

    袁恕己张口结舌。阿弦道:“他说的对。我是有些软弱。”

    袁恕己恨不得捂住她的耳朵,又想再捂住她的嘴:“别中了他的歪理邪说。我倒是嫌你太刚硬了些。”

    阿弦道:“你不懂。”

    袁恕己咬牙道:“我当然懂!不懂的是你们!”

    阿弦一愣,对上浓眉底下的那双冒火带光的眼睛——

    吉安酒馆:

    “我有另一个机密告诉大人,作为交换……”

    陈三娘子的笑里陪着小心,“那孩子其实是个女娃儿……”

    阿弦的脸白了一分,毫无预兆地,她抽回被袁恕己握住的手。

    袁恕己一愣,忙又按住她的肩头:“怎么了?”

    不由自主地,阿弦眼前的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豳州大营:

    “今日你冒雪前来,是不是有什么要事?”苏柄临问。

    “当初老将军告诉我,朱伯就是当初宫中的御厨朱妙手,我却不知老将军为何执着于此人……”

    “现在你知道了?”

    “老将军想找朱妙手,是为查明当年那件案子的真相,老将军您以为,小弦子就是当初宫闱惨案中被害死的那位公主,是不是?”

    呼吸渐渐急促,阿弦睁大双眼,抬头看向袁恕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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